【十二郎-寒暑卷】第39章 芳心苦

  次日,敖寸心一醒便急急叫道:“沙织,沙织!”


  她那贴身侍婢忙跑进来:“殿下,您醒了?”


  敖寸心忙道:“什么时候了,大军开拔了吗?”


  沙织笑道:“早就开拔啦,真君是天明走的,走前不让婢子唤您,说您昨日比斗累得狠了,要教您多睡一会儿呢!”


  敖寸心气道:“他说了你就听?今日送平西大军开拔,就我不曾到场,何其失礼!”


  沙织无辜道:“可是真君说了,君上昨日刚刚责罚了您,您今日便是不去也无妨的。”


  敖寸心无奈:“阿爹又不曾罚我禁足,不过是骂了几句,做错事挨骂不是理所应当,这哪是不出面的理由。所以你去了吗?阿爹是不是很生我气?”


  “婢子去啦,去送了送我阿爹和焦叔他们,他还教婢子转告您,教您放心,但凡他还有一口气,就绝不教冽殿下有失。君上没有问婢子为何不见您,也没见动怒。”


  敖寸心松了口气:“那就好,不过本也不是有没有人舍命相护的问题,是我阿兄心肠太软,容易为人所欺罢了。”


  沙织笑嘻嘻道:“那便更不用担心啦,我阿爹走前跟广晋公学了死谏,冽殿下绝不忍心看我阿爹去死的!”


  敖寸心头痛地看着她:“你这丫头真是……什么死啊死的,哪里有这么说自己亲爹的!”


  她叹道:“罢了,已经起来迟了,只能这样了。过来为我梳妆,我这就去向阿爹跟四叔告罪。”


  敖寸心正要出门,忽地想起昨夜的思过书不曾誊,便返回屋里,只听沙织心急问道:“殿下,您早膳不用了吗?婢子亲手做的呢!您用点再出门罢?”


  敖寸心急急道:“太迟了,我就不……”


  她突然余光看见了父亲的一角衣袖,便改口道:“……已经起迟了,早膳还是要用的,摆膳罢!”


  说罢回过身,果见她父亲正淡淡看过来。


  敖寸心勉强笑了笑,低声拜道:“寸心见过阿爹,儿早上起迟了,未及给大军送行,还请阿爹责罚。”


  敖润道:“用过膳再说,走罢。”


  敖寸心应是,心有余悸地跟着父亲进屋,暗道好在改口改得快,否则怕是又多一条不自惜的罪状!本就已是惹怒了父亲,最近还是安分些为好。


  敖润眼见着女儿用膳用得尽可能快,心知她是急着去见她四叔,却还是慢条斯理地品着沙织奉来的茶,淡淡道:“你的思过书呢?”


  敖寸心一惊:“儿……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写完,求您再容儿一柱香,儿这就去写!”


  敖润一眼看见了一旁案几上的一叠纸,便伸手召了过来。


  “阿爹!”


  敖寸心又惊又不敢拦,只得眼看着父亲慢慢看了起来。


  半晌,敖润轻笑一声:“字不错啊。”


  敖寸心暗自哀叹,只觉今日是真的流年不利,便认命地开口道:“阿爹,如果儿现在坦白,还来得及求您一个从宽发落吗?”


  敖润冷道:“若非那小子一早便走了,为父非要教句芒神君一道来欣赏欣赏他儿子的笔墨不可!至于你,看在方才改口改得及时的份上,十遍,午膳前交过来。”


  “十……可是儿不是还要跟着四叔做事……”


  敖寸心见父亲冷冷看过来,只得低声应道:“……是,儿知道了。”


  好容易送走了父亲,敖寸心几乎是一路疾行到了敖顺处,进门便拜道:“属下拜见君上,还请君上治属下来迟之罪。”


  敖顺挥退身边人,笑吟吟地将侄女拉到身边:“又挨你阿爹训了?便是你阿爹教你来给四叔帮忙,也没有自称属下的道理。小阿璃,莫说你现在还是西海少君,纵使你阿爹真的废了你的少君之位,你难道就不是四叔的小侄女了吗?”


  敖寸心缓了一口气,苦笑道:“这不是怕惹阿爹生气嘛,今早还罚了侄女抄写呢!本也是寸心起迟了,连大军开拔都没去送,再不规矩些,阿爹非收拾我不可。”


  敖顺无奈摇头:“你阿爹吓唬你呢,你跟你霆哥两个昨天在斗龙台上耗尽了法力,今早能起来才怪!你阿爹早就同你祖父说过了,不碍事的,他没同你说吗?”


  敖寸心摇头:“阿爹没说,就说了十遍罚写午膳前交上去。”


  她不好意思道:“霆哥……没事罢?”


  敖顺笑道:“他能有什么事?不过是昨日挨了训,今日怵你阿爹怵得厉害,便不敢出门罢了。加上你祖父与二伯说要重新安排调兵之事,便算了他一日休沐。其实你今日也是没事的,你阿爹打过招呼了。小阿璃,既然你还有罚抄,便赶紧回去罢,四叔这里就不留你了。”


  敖寸心惊喜地看向自家四叔:“侄女就知道您最疼我了,那侄女便告退了。交了罚写下午若阿爹再无吩咐,寸心再来做事!”说罢便退了出去。


  敖顺埋怨地看了屏风后走出的自家三哥一眼:“三哥昨日还说这孩子不怕您,弟弟倒觉得她已是足够怕您了,连弟弟明说她今日休沐都不敢歇着!您只是吩咐她来做事,她竟连四叔都不肯叫,只肯以属下自居了!而且本就已是一日一份思过书,怎的还加了罚写的?哪里有您这么严厉的,莫说寸心了,便是弟弟都不敢信您心中偏爱她!”


  敖润教弟弟数落地哭笑不得:“这是什么话?我命她过来,本也不是教她给你当侄女的,她自称属下不是正常,不然怎么是在罚她呢?再有抄写,那思过书她写了上一半,杨戬给她写了下一半,若非那小子走得快,我非要教他爹瞧瞧不可!罚她十遍,已是看在她今早还算识相的份上了。老四,这才是第一日啊,灵沄甚至都还没搬过去呢,你就护成这个样子了,往后可怎么办?”


  敖顺叹了一声:“阿爹还教您不要心软,照弟弟看您这架势,先心软的保不齐是阿爹呢!弟弟自知不该对您教子手段置喙,但到底心疼我侄女,她出了我门便罢,弟弟管不着您。但在我这里,您就别想越过弟弟处置她了。”


  敖润苦笑:“合着你们都是亲祖父和亲叔伯,就我一个是后爹!”


  敖寸心可不知她四叔已是心疼坏她了,此时正赶着时间抄写。她心知早上若非父亲看穿杨戬只是替她执笔,绝没有这么简单放过之理,是以还是早早抄完这十一遍为好。


  好在她这些年因着处理西海内政,运笔快了不少,加之昨夜养足了精神,终于还是赶在午膳前抄完了。


  她正要起身送去父亲院子,也好顺便问问父亲下午对她有无吩咐,便听得隔壁院落一阵喧闹声。


  她好奇地走出门,却见她父亲的亲卫正在砸她的院墙!


  敖寸心茫然道:“焦绮,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?”


  她的贴身侍婢焦纹狠狠瞪了她兄长一眼,快步走到她身前低声道:“殿下,焦绮说是奉君上之命,将您的院子与隔壁打通,教长公主殿下与您同住。”


  敖寸心惊呆了:“谁?!我姑母?为什么啊?”


  “因为今日起,你和你姑母就算是绑在一处了。一人做错,两个都要受罚。白日你可以出门去你四叔那里做事,你姑母则要闭门读书。什么时候你不再行事偏狭,她也想明白了,你们就都可以出去了。”敖润进门平静道。


  敖寸心震惊地看着父亲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,她祖父都没能把她姑母教明白,她又怎么能指望她姑母短时间内可以脱胎换骨呢?!这么一来,她岂不是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吗?!


  “我不服!呜呜我要见阿爹!我洁儿还那么小,他都还没成家呢!我这个当阿娘的怎么能不在他身边呢!”


  敖寸心扭头看过去,果见她姑母敖灵沄教几个武婢拖了进来,便不由得痛苦地捂脸,只觉真还不如教父亲打她一顿来得痛快。


  敖润吩咐武婢将敖灵沄拖入女儿书房,又侧头示意她跟上,自己踱步走了进去。


  书房内,敖润不顾妹妹的哭闹撒泼,漠然地将父亲的要求一一道来,又道已把敖灵沄每日要读的书搬到了隔壁院子,在她彻底读完并且想明白之前,都不允许出院门一步。


  而女儿每日一份思过书与妹妹的读书感悟,必须同时交到他手上。缺一份,外甥鼍洁的消息妹妹便一日无法得知,女儿则要加罚抄写。


  说罢,他不管在地上打滚的妹妹和傻站在原地的女儿,便要转身离开。


  敖寸心忙追出门抓住父亲衣袖,苦苦哀求道:“阿爹,阿爹,儿知错了,儿真的绝不敢了!求您再饶儿一次罢!姑母……儿做侄女的,怎么能干涉姑母如何行事呢?求您收回成命,换个法子罚儿罢!”


  敖润看她:“那你的意思是,不能干涉你姑母行事,便要干涉为父行事了?”


  敖寸心悚然一惊,忙放了手道:“儿绝不敢,儿一时失言。阿爹,儿当真绝无此意!”


  她急得快要哭了:“可是阿爹,姑母她……您不能用祖父都没有做到的事情,来为难儿呀!您这样连坐,儿根本就没办法出去了!”


  敖润厉声道:“那就不要出去了,一辈子留在为父身边,也好过放你出去一回,你便要与人同归于尽一回!敖寸心,既然好言教你,你不肯听,那就试试看,为父能不能狠下心收拾你!”


  敖寸心一时如遭雷击,因为母亲早逝的关系,父亲管教她再严厉,也每每容易心软。加之她从前看似骄横,内里却机灵有眼色得很,虽屡次与父亲顶嘴,也没敢实在违背过父亲禁令一回。是以,这竟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如此疾言厉色,不由得露出些畏色,眼泪也不自觉地落了下来。


  敖润见女儿吓傻了一般怔怔落泪的模样,心中如何不疼?


  只是这才不过是开始,他强压住心软,冷声吩咐道:“今日是第一天,且已经过半了,你姑母的读书感悟还没交上来。敖寸心,是上午的十遍不够你写吗,你与其浪费时间在与为父纠缠上,还不如想想怎么能教你姑母动笔。”说罢他不等女儿反应,便径自离去了。


  敖寸心晃了晃身子,她两个侍婢忙惊地要去扶她,却被她摆了摆手制止。


  她疲惫地看了书房一眼,里面自家姑母仍然还在哭闹,可她实在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,只得先回了房。


  这种时候,她是真的好希望,杨戬能在她身边啊……


  她此时真的是前所未有地思念杨戬,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,下意识地想要寻亲人诉苦一般。


  门外沙织和焦纹还在急切地敲门唤她,可房里教她布下了法阵,谁也进不来,她也谁都不想见,只想自己静静。


  她第一次有些羡慕隔壁的姑母,可以肆无忌惮地提起早逝的母亲。可她不敢,母亲过世后,她再不敢在父亲面前露出思念的模样,生怕引动父亲的丧妻之痛。


  敖寸心忍不住双手环膝坐在床上,将自己蜷成了一个小团,无声哭了起来。


  不知哭了多久,她才累极了似的坐着睡着了。


  见她睡熟了,敖润方自她房内现出身来,他心疼地教女儿躺在床上,为她拭掉脸上的残泪,深深叹了一声。


  他知晓女儿今日吓坏了,也委屈极了,却直到此时方明白父亲之意,她祖父与叔伯皆疼爱她又有何用?倘使妻子尚在,如何忍心教她哭成这样,连午膳都不愿动?


  敖寸心忽然细细抽泣了一声,敖润一惊,忙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肩背,见她未醒,才又在她床边坐了下来。


  “二爷……”


  敖寸心梦中带着哭腔低低唤了一声,却不知教她父亲听了个正着!


  敖润只觉心中又惊又痛,他明白在女儿最无助的时候,是杨戬与她互相扶持,方撑过了那父兄缺席的两千余年。可这不意味着在亲耳听见她最难过的时候,嘴里唤着的不是父亲,母亲,兄长,而是一个外人时,他能毫不介怀!


  他苦涩看着女儿,心中五味杂陈,只觉放弃这样逼迫她算了,左右如今她父兄俱在,还有杨戬足够护她周全。够了,何必呢,何必要教已然吃了足够苦头的女儿再如此痛苦呢!


  他最后抚了抚女儿脸颊,低声道:“阿爹知晓了,阿爹这就……这就把你还给他……”


  敖氏议事殿,敖苍听闻三子来意,又见他神色黯然,便轻声问他:“所以,你是不打算要这个女儿,决定直接将她嫁与杨戬算了?”


  敖润猛地抬头:“儿哪有此意!只是……只是寸心她离不开杨戬,且杨戬在她身边时,她从未起过轻生之念。阿爹,既然杨戬能拦住她,儿又何必如此苦苦逼迫她,教她这样痛苦呢!”


  敖苍叹道:“若杨戬能拦住她,又何必暗示听心传讯给你呢?”


  他温声道:“三儿,阿爹知晓你心疼寸心多年受苦,只盼她日后平安喜乐,再不愿多要求她什么。为人父母,又有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呢?”


  “可是这两千年太长了,长到你的女儿已经完全忘记她自己,只记得要担负四海,担负她父兄的性命。即便是如今吾等皆以回转,她还是无法习惯从保护者的位置上退下来。且她信任杨戬,依赖杨戬,却绝不会轻易听从杨戬,因为她身后有四海,杨戬亦是如此。”


  “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,能教她放下一切责任,安下心来,那就只有你了呀。你当真要因为她如今不肯放下心防,便要将她推出去吗?”


  他见儿子伤神地低下头,便忍不住上前抚了抚他发顶:“儿啊,作父亲就是这样的,儿女就是一辈子的债啊。可你既生了她,便何该要为她操心,否则你当初又何必费心助她破壳呢?”


  敖润痛声道:“可儿如今已经不知道怎么对她才是最好了,她性情坚定,强行改变无异于要她承受挫骨之痛,这教儿如何忍心!”


  敖苍闭了闭眼:“三儿,寸心她同你们夫妇,是真的太像了。她既有你的敏锐洞察,又有霁娘的灵活机变,偏还完全继承了你二人的阵符两道天赋。这样的性情和本事,教她如何不自负呢?她已是自负到傲慢了!”


  “杨戬破封神台前,尚且存了事败之后如何应对之心,你的女儿毁封神榜前可完全没想过她会输!昊天大约觉得,他能在最后回她一掌,便算是与寸心作平了。可在寸心眼里,她已是赢了,因为同她得到的相比,付出的几乎微不足道。”


  “你道杨戬为何不曾因你留寸心有异议?因为他看得分明,这孩子的赌性太重了!不过族中一场比斗,她就宁可赌那不到三成可能去赢,倘使当真放了她去西牛贺洲战场,又该如何?杨戬真能每时每刻都守在她跟前吗!总不能就这样教她因着尚未输过,便次次都去赌天道偏爱罢!”


  他看着儿子神色挣扎地捂住脸,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:“阿爹不逼你,倘若你实在不忍心,便不用再去作这个恶人了,去哄哄她罢。只是如此,不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旁人好,阿爹都只能狠下心折了她的羽翼,在战事结束之前,将她一直拘在身边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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