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十二郎-寒暑卷】第40章 哪吒令

  三教诸仙一行风驰电掣,已然赶至了西牛贺洲。可西牛贺洲因着是西方教治下,一贯平和,少有争斗,是以在燃灯骤然发难之前,此地已然聚居了不少凡人。


  三清教主商议过后,为避免之后大战伤及无辜,决意先行派遣弟子,将此地凡人尽数收拢至洞天法宝之中,待到战后平定,再放他们出来。


  至于灵山,则有通天教主率门下众弟子布下大阵,将燃灯等人困住不得出,以免他狗急跳墙,以境内凡人安危胁迫诸仙。


  这一日,正轮到了木吒带敖静心与鼍洁外出,替换弟弟哪吒和沉香。他见自家小弟一脸别扭地回来,便心知他是又教父亲堵了一次,不由得暗暗叹息。


  他一把勾过小弟脖颈道:“趁着还有些时间,跟哥哥聊聊?”


  又对沉香和敖静心道:“沉香小师侄,你自己带着洞天法宝回去见大师兄,没问题罢?阿静,带你表弟跟过去同沉香交接,再问问大师兄还有什么吩咐,师兄稍后去寻你们。”


  敖静心见他一脸的不容置疑,便耸了耸肩,扯着还有些犹豫的沉香跟自家表弟走了。


  哪吒小声嘟囔:“我还没答应跟你聊呢!”


  木吒丢下他就走:“你敢,问你一句还当真了啊?我就算不是你哥,也是你师兄,师兄发话了你敢不听?”


  哪吒气鼓鼓道:“要是不转世,我明明才是师兄!”说着不情愿地拖动步子跟了上去。


  营外一个小山坡上,木吒拉着哪吒坐下,笑着捏了捏弟弟脸颊道:“又生气啦,怎么,父王带着老大去堵你了?”


  哪吒一把打开他手,白了他一眼:“知道了还问,你是不是故意讨嫌!”


  他当年追杀亲父之时,曾先后与两个哥哥做过一场。原以为周营再遇,他们必不肯理他,怎料长兄金吒沉稳温和,将他作幼童疼爱,次兄木吒更是每每过来寻他说话,日久天长,便也相处得不错,只都不提他们父亲罢了。


  木吒笑笑:“小弟,哥哥一直不曾问过你,我与老大都在佛门,唯你与贞英在父王身前,这些年,你过得好吗?”


  哪吒见他神色温和,便也不好再闹别扭,老实道:“就……也还行罢,我本就少了一半神魂,人也不大灵醒。先前还能下界去我二哥那里避一避,后来他上了天,我就……反正那个人也没再对我动过玲珑塔,就是每次见面总会吵几句,然后我就负气下界去了。之后除非二圣传我,我才上天,也就没怎么同他一起住过了。”


  木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“所以你现在是怎么个想法,就这么躲着父王走了?”


  哪吒丧气道:“我也不知道!我原本想着自刎之后便不欠他了,是他非要毁我行宫,再杀我一次,那我便要杀他一次回来!”


  “可杀不了,你们又都逼着我作忠臣孝子。孝子我做不来,那便给他当个臣子算了,就这样彼此心知肚明不好吗?但他那日天宫,又说什么为了我才作了天王!我……我不相信,可我二哥二嫂都说了,他早知封神一事有问题,一直在暗中庇护封神榜上的故人,我就又……”


  哪吒心烦意乱道:“我不想欠他的,但他要是真为了我,才与二圣虚与委蛇多年,那我岂不是又欠了他!我根本想不明白,他不是恨我吗,做什么要想办法救我,少了那一半神魂不是更好使唤吗!”


  木吒轻轻揉了揉他发顶:“不说他恨不恨你了,那你还恨他吗?母亲和贞英呢?也恨她们吗?”


  哪吒摇了摇头:“恨不动了,尤其从东海回来之后,我就想明白了。我既然连敖丙这个罪魁祸首都恨不起来,还同他作了朋友,又何必与一个凡人计较呢?至于她们,贞英是我死之后才出生的,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
  “而她……她是那个人的妻子,自然唯他之命是从。况且我这个作儿子的,本也没给他们夫妻带来什么好事儿,她不愿救我,也是正常。”


  话虽这么说,木吒却还是看见了他眼中一抹黯色,他苦笑了一下:“可是你能降生到李家,本就已是最大的好事了!”


  见弟弟惊异地看过来,木吒叹道:“若不是老大跟我先后拜师玉虚门下,你以为放着那么多家武将不选,师祖为何要教你转世到李家?父王那时不过一个总兵官,本事又稀松,将你这个注定的先锋官送入母亲腹中,还不是为了以你二人父子之情打动父王,劝他西投。以免我们兄弟将来与他对阵两方,父子相残!”


  “可父王起先并不这么以为,他只当是我们师门收走了他膝下二子还不罢休,竟要靠你这第三子来掌控他,是以起先他并不以你为子。而母亲素来以夫为天,父王既有此意,母亲自然唯有听从。直到那日你复生,追杀他至了燃灯处。”


  “父王毕生所愿,便是为官。不论商周,能教他实现抱负皆可。既然天意兴周灭商,他便理所应当地别木另栖。那个时候,你这个武艺高强的儿子,才算入了他的眼。”


  “人总是得陇望蜀的,封神结束,老大与我跟随各自的师父转投西方教,父王膝下仅剩了你与贞英,他便在志得意满之后,盼望起父子和睦来。”


  木吒静静看向弟弟:“他从不恨你,只是后知后觉才发现,你也是他的儿子罢了,所以才想尽办法与你修复关系。不论是故意气你下界,教金母不能收你入封神榜,还是想要拿回你另一半神魂,都只是因此而已。”


  哪吒沉默良久,低声道:“那你们呢?你们是怎么看我这个忤逆子的?”


  木吒笑着逗他:“谁们啊?我和谁?”


  哪吒狠狠瞪他一眼,咬唇站起来道:“大哥,大哥行了吧!你还说不说了,不说我就回去了!”


  杀父那日他与木吒对战,便心知自家次兄是有意放了他过去,且次兄素来好脾气,便不大怕他。可长兄金吒却是奉文殊师伯之命,结结实实修理过他一回的,而长兄虽待他温和,却更重礼数,是以他在长兄面前便会老实许多,这也是为何李靖要带了长子去堵他。


  木吒自然也知晓小弟有些怵兄长,便不再故意打趣他,又揽了他坐下道:“你约莫不记得了,其实你转世之前,是见过我们的。”


  哪吒一惊:“什么时候?我怎么一点儿不记得?”


  木吒轻笑:“你当时刚从娲皇宫回来,眼里只有大师兄,一直拉着他说小婵的事情,哪能看见旁人啊!”


  “可我们当时便已经知晓,你要去作我们的弟弟了。哪吒,师祖师叔送你去转世,一是心中担忧你的灵珠原身将来渡劫艰难,毕竟并非每个先天灵宝,都能像玉鼎师伯当年那般剑斩雷劫的;二是为了我们兄弟考虑,再给父王一次弃暗投明的机会,我们都是知晓的。是以不论是老大还是我,都对你当年之事没有怨气,便是惹了龙族水淹陈塘,你也已经自尽来弥补了。”


  他又道:“况且因了此事,才教慈航师伯收下了阿静。那年师伯重伤,若非实在放心不下那丫头,也不会硬忍下女身之辱,而是要去与燃灯搏命了。”


  “在我心里,此事已过。父王再毁你行宫,便是不对,所以那日才故意放了你过去。至于老大那边嘛……”


  他看着弟弟不自觉地有些神色紧张,便故意提了声音道:“你不若自己去问问他?长兄,小弟问你是怎么看他的呢!”


  哪吒惊得回头,果见他长兄微笑着站在他身后不远。不及他扯住次兄,便见木吒轻快地走到金吒身前,与他一碰拳道:“人我是给您留住了,怎么同他说就看您的了。时候不早,弟弟先走了。哥,若是我回来这小子赌气不理我,您可不许过河拆桥啊!”


  说罢头也不回地去了,金吒笑着目送他走远,又回头温声道:“怎么,父王母亲便罢了,连哥哥都不肯理啦?若不是我教你二哥诓你过来,你还打算躲着哥哥到什么时候?”


  哪吒不自在地低下头:“……也没有躲您,那不是躲着他嘛。他总跟您在一处,我这不就……”


  金吒无奈地看着弟弟:“哪吒,哥哥就打过你那一次,还是奉了师命,你一定要记这么多年吗?你肯同你二哥使性子,怎么一见着大哥就这么拘谨?”


  哪吒摸摸鼻子有些尴尬:“……可那是我第一次挨打啊,之前娘娘和师父,从来都没有打过我的!我就有点……而且,我那不是尊敬您嘛!”


  金吒笑着摸摸他的脑袋:“免了罢,你二哥可一点都不尊敬我,哥哥也不想要这种生分的尊敬。你想问哥哥什么,怎么不直说呢,还要偷偷问你二哥去?木吒就喜欢逗你,你都教他作弄那么多回了,怎么还他说什么都听啊?”


  哪吒稚气地撇撇嘴:“二哥就是个骗子!哪个二哥都是一样,大骗子!”


  金吒心知他也是在抱怨大师兄杨戬,只不好说什么,便道:“你既问哥哥如何看你,那哥哥便告诉你,我同你二哥一般无二。”


  “哪吒,你托生李府,是师祖对我们兄弟的慈心,我们都明白。之后与龙族的恩怨,更是天意弄人,非你与东海三太子之过。且你为保陈塘百姓,甘愿赴死,已是足够担当了。父王既为保官位毁你行宫,你不愿视他为父也属正常,哥哥绝不会迫你。”


  “至于你要不要因成仙之后的事情,原宥父王,那也是你自己才能决定的,我与你二哥不插手。只是我们到底是父王的儿子,他要我们一道劝你,我们也不得不陪他,但我们两个,都是这个态度。”


  哪吒怔怔地看着自家长兄,见他温柔笑笑:“咱们兄弟之间的关系,也不该受父王影响罢?今日哥哥与你说开了,你若是再处处躲着我,哥哥可真要生气了。”


  哪吒低头不语,半晌,忽地扑进兄长怀里。金吒便知其意,轻轻笑了笑,抚着他肩背不说话了。


  是夜,哪吒左思右想,还是破天荒主动去寻了李靖。毕竟他两个哥哥说得有理,总不好这样躲他一辈子。他心知若不是大战在即,两个哥哥忧心他心绪不定以至战时失神,也不会特特这样与他讲了半日道理。他心中领情,便也想着投桃报李,去与李靖说明白。


  李靖军帐内,他不自在地看着幼子,自哪吒复生,这怕还是他们父子头一次谈心。他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,只尴尬地问道:“用过晚饭了吗?你年纪尚小,还是要多用一些,父王这里有些点心,你要不要再尝尝?”


  哪吒闻言一语难尽,他这幼童身体本是师父做的莲花傀儡,因着封神降下功德方免过渡劫,得以直接肉身成圣。可躯壳之内的神魂早已成年许久了,不过是脾性急躁,才显得稚气未脱,并不就真是小孩子,如今听他这话,实在难以应对。


  他便也僵硬地取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,只觉连味道都没尝出来便咽下去了。


  哪吒深吸了一口气,率先开口道:“我来寻父王,是不解父王当日天宫所言。如今此处并无旁人,您便不妨直言罢,我们父子失和多年,三界俱知您不托塔,便不敢与哪吒共处一室。又何必说是为了我,才去做天王的呢?且您这些时日以来,每每带了长兄过去寻哪吒,又是想做什么呢?”


  李靖有些失落地看着他:“我……我从前的确是不托塔,便不敢见你。可今日你过来,我并没有带塔啊!去寻你,也是想看看你,那日过后,你便一直住在你师父那边,我不知你神魂归位之后如何了,便想问问。可你总是避着我,我这才……你不愿意见我,总是愿意见你大哥的罢?”


  哪吒轻声道:“那日过后,玉鼎师伯罚了我闭门思过,直到去东海前方解了禁。至于神魂,已然没事了,我当年死过一次,神魂之力本也比旁人强些,恢复的极快。长兄与次兄已训过我了,您日后也不必总拖着他们,他们也都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。若您只是为了此事,那哪吒便回去了。”


  李靖忙要拦他:“你……再坐坐罢?”


  他见幼子面无表情提及自尽之事,不禁心下大悔:“当年之事,是我对你不住。可我身为陈塘关一方父母,总不能只为自己的儿子考虑罢!你连那东海三太子与四公主都能原谅,与他们朋友相称,为何便不能原谅你的生身父亲呢!哪吒,便是我对你亏欠,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,你要到何时才能释怀呢?”


  哪吒定定看他:“不管您信或不信,当年之事,我从不曾怨恨过您不为我出头。”


  “敖丙是为救父,四公主是为她兄长报仇,他们各有缘由,我都能原谅。那日水淹陈塘,看着一众百姓挣扎哭喊,我不是不悔过的,这才甘愿一死换龙族收手。更有我慈航师伯收下静心师妹,替我与敖氏化解干戈,他们每个人都没错。”


  他平静道:“我总以为,便是我在外惹是生非,您与夫人再对我生怒,也还是当我作亲子的,这才梦中求夫人救我。可直到我出言威胁要闹得家宅不宁,她才不情愿地为我建了行宫。再之后,便是您连复生的机会,都不愿给我了。”


  “四公主彼时不知真相,尚忍下生死大仇,最终不曾阻我复生。而您与夫人,可是哪吒的生身父母啊,教我如何不怨!”


  李靖看向儿子,落泪道:“可我与你娘早就后悔了!你之后再不愿唤爹娘,除了公事绝不与爹多言半句,你娘每每借贞英打探你的消息不得,没有一日不怨恨爹啊!你那么疼爱你妹妹,对她毫不介怀,对你两个哥哥也是敬重有加,便不能再原谅父母一次吗?爹娘真的……真的已知错了呀!”


  “爹在发觉你成仙后有异,便不再一心慕权了。儿啊,爹知你不肯信我,可爹确实是一心想着救你出来,才顺从金母的啊!爹没什么大用,既不及你大师兄思虑周全,也不及他法力高强,除了赶你下界,不教金母有机会取你那另一半神魂,还能做什么呢?”


  哪吒安静看着他:“您言后悔,想要与我重修旧好,可是父王……”


  他看了看桌上糕点:“您甚至都不知道,我自幼最不爱吃枣泥陷的点心。这件事,怕是您去问问贞英,她都是知道的。”


  李靖一震:“可是你……”


  儿子每次上天来,他都会把妻子亲手做的枣泥点心摆在桌上,看儿子吃下。两千余年了啊,他每次沉默吃下去的时候,难道都是以为这是来自父母的另一种刁难吗!


  他心如刀绞地捂住脸,只觉再说不出话来。


  哪吒沉默良久,起身低声道:“回不去了,父王。我早已无法视您与夫人为双亲,便如往日一般不好吗?日后我不会再与您作对,您也不必再管教我,只继续作名义上的父子罢。至于夫人那边,您多宽慰一些,我就不去拜见了。夜已深了,哪吒便告退了。”


  李靖眼睁睁见着失而复得的三子起身,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君臣之礼,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门。


  他痛笑一声:“回不去了……回不去了!”


  早在周营初遇的时候,他们便该知晓的,哪吒性烈如火,此生此世,都绝不会再回头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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